2005年1月20日 星期四

從田野看社會學的真善美

從田野看社會學的真善美

請允許我挪用Kant的分析範式來定位我想要表達的心得。用看似非常抽象、哲學式的真善美,來統攝實切到不行的田野經驗,來回在這麼大的知識旅程之間,似乎就是田野工作想要強調的「做」學問之法門。也許這不是從事社會學研究的不二法門,然而透過經典的討論樹立了這一個同時交混理論與方法論的行動方案,而這個「雜種」卻極可能成為下一階段的典範。

◎ 真:從發問到武器

田野工作要我們懷著「社會學的基本問題、議題」進出田野。每次討論一本書的第一個問題總是:這本書在問什麼經驗性問題或理論性謎團?他/她怎麼回答?這是一個有挑戰性的訓練,闔上一本書之後,要用獨特的觀點把它重新掌握一次,並不容易。不過在這個過程中,它推著我遠離當下執著的經驗現象,或是某些有研究者價值涉入而發生偏誤的斷言。

「堅定的馬克思信徒學者,為何加入工人的賣力趕工?」「工人工作這麼無聊、低賤,為何還有學生很高興地自願去做?」「精神病院中的自我(在制度與能動之間)如何樹立其不可化約的分析重要性?」「同樣是外籍幫傭,如何透過中層的組織,產生對政經結構不同的回應策略?」透過這些問題,感應到的是層層現象所包裹的基本社會關懷:沒有異化的勞動是否可能?社會中的自我如何自處?集體團體是否有改變結構的可能?

雖然這些問題是蒐羅/搓揉社會事實的起點【真】,卻也因為問題問的深刻,讓人覺得社會學研究的確是有意義的。【善】而這種知識視角下的社會,著眼於「日常生活的抵抗」(這幾乎可以當作本門課的副標題),即使在結構的地牢裡,也有許多縫隙讓人性的曙光照進來,讓人有足夠的自信用【美】的角度欣賞社會。

而這些研究所採取的回答也絕非單一模型或概念、結構主義式的。從田野經驗出發材料頗為生動的描繪場景和人民心理與生活情調。由這個跳板起,讀者又得以攀著概念,把視野往中層、上層的世界觀擺盪。(如:項鍊交易→交易循環圈→殖民主義式世界經濟體;工人趕工→內部勞動力市場→內部國家→工廠演進史→芝加哥在國家的經濟地位→整體市場與國家、世界體系)當然,另一個箭號方向的力量是同樣存在的,而力道彼此是交錯多重的。不過,擺盪的不只是分析層次的多樣性,更是理論一到理論二的修正與突破(延伸個案法)。這是比重新發展新理論簡易、容易有突破性發展的借屍還魂、採陰補陽,又能充分根植於過去理論脈絡的的方法。

要探求社會學的真,除了問題問的深刻,從潛遁機、圓鍬到小刷子等工具都不能少。這門課帶出的田野技法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勢必是「失業工人」腳步的測量、家庭每日飲食菜單了。創新或深刻的調查也包括Burawoy撩落去當工人穿梭工人與管理階層之間、Goffman當復健師、兩位人類學家直接深入土著社會(我都很難想像在自己蠻荒社會生活兩年的情景)。對我研究軍隊有幫助的技法啟發包括了:警局檔案資料(消失的歷史?反向思考以重建軍人們衝出全控機構邊界的奮力)、每日菜單(基層日常生活食衣住行的樣態,描繪其生活規律的週期,以及在資源分配上的階層性)、物品的流通圈(人際網絡)、全控機構的性質(節慶的三層社會真實)。學到一點點新的步數時,就像電動RPG主角過關之後拿到的寶物武器一樣,可使喚的武器招數變得更能靈活運用了。

◎ 善︰田野的價值與定位

從第一個部份提出的「社會學基本問題」開始,田野工作作為一個嘗試建構知識的行動方案便提供相當深入淺出的視角。如果我們從倫理學的三大典範來評價它是不是一個「好」的知識方案,答案應該是肯定的。它的確生產知識,符合了知識存在的價值(義務論deontology),也使社會學者能理性為自己立法、從一個好社會學家進而實現理想的社會研究(德行論virtue-based ethics)。若由實用(utilitarianism)角度看來,這種取徑也提供另一個看世界的觀點,它不僅為被研究者留下歷史記錄,且努力往人類集體性的核心探問,將是追求多數人最大幸福時的重要參考。

然而,這麼抽象的分析其實還沒有把田野工作在多重知識與實踐取徑中的特殊位置和他特出的反動潛力讀出來。

很幸運的是,我這學期同時修了謝老師(田野工作)和葉啟政老師(消費社會學)兩位社會學大師的課。課程的主題是一回事,但兩位學者治學認真、趨向圓融一貫的理論體系的風範,著實令人著迷。先不管知識內容,光是身為學者進行研究的熱情和專注,就有相當的感染力。在這兩門課之間,很恰好常會出現互為文本(intertexture)的參差對照。這裡的文本第一層涵意是確實的文本(書),例如田野課在看法西斯統治下的工人記憶時,消費社會學也在看同為義大利作者的《部落的時代》。而第二層文本的意思是指透過讀書之後,老師帶領中所散發出來的研究關懷與學術旨趣。兩者之間,共同點包括:日常生活層次的分析(日常生活抵抗∣日常生活消費作為下一個反抗資本主義的戰場),社會本體論的探究(整體社會觀∣東方知識觀),在現實悲喜劇中照見樂觀(肯定象徵性抵抗∣例行化社會中的小驚奇)。我覺得兩者之間並沒有那麼大的差異,只是著眼、入手處不同。如果讓我嘗試帶著同理心地來標定老師在田野這堂課所採取的知識位置,我心中的圖像是:

這不只是一個簡單的分布圖像,對學術生活來說,更是活生生要與其他不認同的自己典範的人對話、爭辯的過程。在知識論上不僅要左打實證主義的一元符應實在觀,又得右防虛無論者的惡意滲透。在實踐層次更是直接面對面的衝突:一方面正面挑戰那些只在研究室讀書著述的學究,宣稱自己有把手放進現實的泥沼中,確實有跟著學術所談論的具體人們攪和、共同經驗;另一方面卻又有基層組織者無情的捅過來,批評學者們的實踐還是不夠,根本沒有放下身段「直接跳下去」、「捲進去」做。更甚者,如果被研究對象難以理解學術工作的意義和內容,甚至對研究結果提出質疑時,這種正面衝突更不是單純、理性的匿名審查人制度、在研討會上正襟危坐且限制時間的辯論「演出」可以設想的。而事實是,這兩層的張力從進行田野工作到結束後的發表過程,都不斷發生。但也正因為這種騷動、四面對抗的暗流,讓田野工作不只是一種研究方法,而挾帶著新的研究典範挑戰十九世紀末以來的實證科學。

◎ 美:東方認識論下的社會之美

老師透過Goffman書中節慶的例子相當生動精彩地描繪了「多重實在論」的樣貌。我在上藍佩嘉老師的社會界線專題時,一直無法了解界線的「多重性」是什麼意思?過去,我把多重想成「多元」,只是在同一個平面上切分出複數的多而已;或者是情境轉換的多,好比一個人具有多個身分,在不同場景或互動中則進行不同的區隔。但這些看法似乎沒有辦法把「社會肌理」的鮮嫩多汁、飽滿濃郁的肉質如庖丁解牛般遊刃有餘的切開。而在節慶的例子中,老師讀出了精神病院與病人的真正演出、病方與家長的假裝、雙方也確實真正知道彼此的假裝…這三層互為表裡的「真實」。這個中華一番的刀子的確不同凡響,相當具有啟發性。
另一方面,其實也嘗試回應實證主義的知識論︰「單一真實符應論」(correspondence)對其做出的質疑。

無論是在「實在-象徵」、「真-假」或「自我-集體」等二元對立的範疇中,這堂課相當具有啟發性的地方是嘗試用東方思想的認識論來取代(或補充)西方二元論的緊張和盲點。西方二元論自近代Descartes以人-我、心-物二元對立,確立知識不可懷疑的基礎(我知故「我」在)以來,便難以自拔地陷入各種二元對立中。像社會學有名的對立項為:結構-行動、鉅觀-微觀、神聖-世俗、宰制-抵抗等。當這些二元對偶不被當作只是理念型,而具體用以分析時,常常容易陷入結構主義式的「恐固力」中。(例如:權力無所不在、全控機制太嚴明,人根本沒有逃脫、抵抗機會。)

然而,田野工作的取徑卻正好能將東方特殊「陰陽」認識論整合進來,協助人們跳脫上述困境。除了老師上課畫過的太極圖之外,中國從周代的道家有無觀、名家名實論、到陰陽(相生相剋),以及之後的唯識宗(種子生象形,象形薰種子),都能夠提供相當動態的認識論觀點。以老子來說,現象的有不是真正永恆的有,而是暫時、偶然的有,只因當下機運而聚合。隨著條件的消散,現象也隨之消滅。但現象的無,並不是虛無;就像物理上的原子不滅定律一樣,這些條件會化歸回大無,「無」是萬物創生化成的來源,擁有無限創造各種物質「有」的可能,因此也是大「有」。而更多的現象有,又會隨著這個循環再生。

我嘗試用這種搓揉觀點來理解權力和抵抗時,就比較不會產生因為結構位置而來的悲觀。權力並非難以挑戰的魔戒,抵抗也並非只是阿Q的花拳繡腿。因為有權力,才有抵抗;但也因為有抵抗、才照見宰制的力量。「有」抵抗的生成需要條件,即使他不能翻天覆地地推翻宰制,但抵抗的存在正是拉扯社會關係繼續下去的動力。(無論是象徵層次,或是被真實滲透成擬真實的象徵,或實際的罷工、革命,都值得肯定。)何況,假若真正反抗革命成功了,勢必成為另一個權力源,而造就另一批需要抵抗的人。原來的無又成為有、有卻化消成無。(如俄國革命成功之後,史達林政權卻造就了另一個官僚統治,無產階級工人一樣與其勞動異化一樣。)

另外在我自己的運動經驗裡,也越來越感受到社會有機體的作用力與反作用力。譬如:去年初當同志社群開完批判十大性權記者會之後,就爆發侵犯多項人權的農安趴檢警不當臨檢事件。當十一月三、四千名同志盛裝打扮走上街頭後,十二月就出現箝禁言論自由的「出版品分級管理辦法」被保守團體拼裝、蠻幹上路。似乎只要努力做出一股正面的力量,很快就會有力量反彈回來,狠狠地打了運動者一巴掌。甚至讓我開始懷疑,假設十幾年來都沒有同志運動,整個社會並不清楚是否有一群人叫做「同性戀」的時候,同志在台面下暗通款曲的生活會不會比較好過?我想要說的是,身為東方研究者,我們很難成為某某古典學派的大家。倒不如敝帚自珍,把過去棄之如敝屣的認識典範加進來調節西方社會學架構,更能做出突破性的貢獻。如此一來,即使社會學家對於社會各種階層性宰制相當敏感,卻也不會陷入喪氣式的語調(depressive tone),而能看見社會中暗藏動力的美感。

◎ 後記

2004年八月底的颱風天,台大社會系辦的「公共社會學」研討會順延,國外學者Michael Burawoy和Judith Stacey以及許多國內學者在台大的立德校友會館進行社會學教學上的經驗分享。席間謝老師也提出本門課程設計,Mr. Burawoy也做出回應。會後老師親切地詢問在場唯二的碩士班學生的看法,我記得那個時後我說:就好像談戀愛一樣,修這門課需要很大的承諾。上完這半學期的課,恩,的確,談戀愛很辛苦;但刻骨銘心的愛過之後,總會有難以磨滅的記憶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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